剧情介绍
时间之羽
秦巴子
一切事物无不存在于时间之中。这是不验自明的真理，但是只有人类让时间变得趣味无穷多姿多彩。伟大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那部著名的小说《百年孤独》的第一行写道：“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回忆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 这个被中国作家反复模仿的开头，它的魅人处正在于其中蕴含着的巨大的时间张力。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一位小说家如此简捷地赋予时间以这般摄人的力量。包括普鲁斯特那部卷帙浩繁的《追忆逝水年华》，包括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包括费定自称时间是第一主角的《不平凡的夏天》以及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巨片《时间隧道》。在哲学家那里时间则被理解为存在方式，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的学生克拉底鲁更极端的说法是：“人甚至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以为他们都是在试图描述时间那飞逝的翅子。但是在阅读这些著作之前，我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痛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的呢？回忆把我领进了时间的泥潭。“一日长于百年”式的感受是在我十岁的那年夏天，因为父亲的罹祸，几乎陷入绝境的家庭中的十岁少年，长时间地坐在一条古老河床里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鹅孵石上，一片空白的头脑中所呈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时间；而时间的易逝我是在多年以后才体会到的，那时候我已经二十五岁。因为事业的挫折和一事无成，因为恋爱失败，时间变得就象路旁的树木，从高速行驶的车子的侧面不可挽回地向后倒去，我觉得自己剩余的时间似乎不多了。从那时开始，我总是企图抓住时间并且拥有它，但时间却在我的身边箭一般飞逝，正如写过《秃头歌女》的尤奈斯库所言：“我一直努力生活，但一生都在生活的侧旁活着。”我当时被一个悲哀的念头左右着，那就是：我已经没有多少指望了；再加上一场遮天蔽日的疾病，时间的羽毛从倦飞的鸟儿身上一只只飞去，我就象那个在寒风中瑟缩的秃鸟，倍感可以期待的日子真地已经不多。当时间与死亡结系在一起，内心的惊恐是不难想象的。
但是时间的流逝并不是从我们感觉到的时候才开始的。如果把时间理解为存在方式，那么它从我诞生之时就已经开始了。我存在着，所以应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就象我不断增长的年龄一样具体。抽象的时间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如果有也只存在于表盘上的刻度，而且必须凭借表针的奔跑，如同小说中的人要凭借故事，历史要凭借史实。我们之所以能够理解小说和历史正是因了人物与人物、史实与史实间的时差。儿时，当我们刚刚过完了一个新年，那下一个新年，遥远得就如同永远不会到来，仿佛我是置身于时间之外似的；但是下一个新年仍然会如期到来，这就是时间的流逝。两个新年之间的每一个日子，就象一根根羽毛不断地脱落飘逝，加深着人类对时间的感受。当我们的生命不断地被各种事故与故事填满，时间就神秘地转换成了感受，就只是感受了。沉溺于幸福和身罹危难的人，他们的时间并不在同一个表盘上转动。另一个关于时间只是感受的例子来自于生活场景的转换。我的生活曾有过一段流浪汉般不断地变换着地址的时期，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人物新的事体新的天地，让我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但是当我住足，时间就被打磨得光可鉴人，习见的面孔、对面的灰色大楼、每天的生活功课都能把时间定格于镜中；而在这平静之中，突然有一天孩子来到了世上，他拨快了时间的轮子，想要留住它竟变得那么艰难，渐渐地就觉得老境迫近，可以让自己姿意挥霍的时间已经不多。这就是那种感觉里的时间，池田大作先生尝言：“现在持续着的时间，是我们内心感觉到的东西，它在意识中流动着。”石头是没有意识的，所以无论时间作怎样的流动，即就是风化与破碎，也不会让它懂得时间的存在。
石头是没有时间羽毛的存在，而人类更多的时候却是一些必须借助于语言飞翔的神奇动物；是语言把人类划分成了不同的系、族。而不同的语系、语族对时态的表述正体现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处境。在汉语中时间是模糊的，凝滞的，它宏阔浑朴但却失之于简单和大而无当。甚至在古老的《易经》这部博大精深的哲学著作中也缺少对时间的精细把握。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日头出来”是一个时间，“如日中天”是另一个时间；天黑了睡觉，天冷了穿棉，肚子饿了就该去弄饭了，一切都不必那么明晰和精确，这正是我们中国人把握世界和对待人生的方式。诚如作家王蒙所言：“时间的确定性的消失与人生的实在性的消失具有相通的意义。时间的淡化、模糊、消失即人生种种的淡化、模糊与消失，色既然是空，也就没有时间性可言。”儒、道、释，加上后来的禅，在时间观念上都是混沌未凿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惘然”，惘然即是东方人的时间方式，也是对待生命的方式。与东方人相反，西语（包括印欧语系的拉丁语族、日耳曼语族、斯拉夫语族和罗马语族）对时间的表述精细到了几乎是繁琐的程度。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过去进行时、现在进行时、将来进行时等，无一事不处于精确的时间坐标。在生活中，尤以英、德两国人民的刻板与精确为甚。语言中时间概念的精确正与其条分缕析地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方式相符。因此，当东西方人借助于不同的语言穿过历史和时间飞翔时，便泾渭分明、无可争辩地分道扬镳了。
在时间的黑洞里，人类的飞翔有着多么大的差别呀！在时间的流逝中，我常常痛感生命的黑暗，仿佛生活就是为了让时间的威力残酷地凸现。“想起时间是另一条长河／我们如河一般消逝／一张张脸庞像水似的流去”，这是谁的诗句我已经记不得了。当我试图找回曾经的美好、曾经的辉煌、曾经的天真与善感，以及曾经的一份隐秘的私人感情，它却早已被无情的时间之羽一片片地带走了，甚至连回忆也成了需要用想象去加以修补的一面破镜。飞逝的时间之羽使我们的身体一天天地变得沉重，什么是生活？是可耻的逃跑？是无奈的期待？是拚命的追赶？我追赶，生活却从我的指缝里溜走了；我期待，生活却在前一站就改变了方向；而我逃跑时时间之羽却如飞矢般密集地射杀。我知道已逝和未至都属于幻念，时间过去和时间将来都存在于时间现在；我更知道生活不能重新来过一遍。“两条路在黄色的树丛里岔开／可惜我不能两条都走／我这个过客久久徘徊／……我选的那条路行人稀少／千差万别都由此产生”，这是弗洛斯特的《未走之路》，这是不可重复的时间之流，那条未走的路或许更好但人却不能回到起初，因此只有现在、当下、手边的现实，它是一座可渡之桥。每天的写作、每一堂课，然后我还有时间写下更好的下一篇，上好更引人的下一堂，……现在我写下这样的句子：我在地理课上对学生们讲：“地球已有四十六亿年的历史，”说这话的那一个短暂的瞬间，我觉得我就和地球一样悠久和永恒。面对现在，我不能做“假如还有十天或者还有一百年，你准备怎样渡过？你最想干些什么？”这样的设想。我只是觉得，我能够做到的只是在时间之羽上以自己喜爱的方式与时间本身一同飞翔；具体、实在但怀着幻想与希望，这就是生活，就是个体生命与时间之间的最大默契。
作者简介：
秦巴子，1960年10月生于西安。诗人，作家。著有诗集《立体交叉》《纪念》《理智之年》《极度失眠》《在长安》《神迹》《此世此刻》等；长篇小说《身体课》《过客书》《跟踪记》，短篇小说集《塑料子弹》；随笔集《时尚杂志》《西北偏东》《我们热爱女明星》《窃书记》，文化批评随笔集《有话不必好好说》，合著有《时尚杀手》《十作家批判书》《十诗人批判书》等；主编有《被遗忘的经典小说》（三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