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自然科学的影响下，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兴起了一股自然主义文学思潮。正如唯美主义被视为浪漫主义的延续一样，自然主义往往也被视为现实主义的延续。这意味着自然主义既保留了现实主义的典型特征，但又具有自身的独特性。

那么自然主义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专业的文学理论书籍采取了一种较为谨慎的态度。如董文学主编的《西方文学理论史》这样写道：文学理论中的“自然主义”究竟是指什么？这一点很难说清。当然，该书亦指出了自然主义作家和现实主义作家的一些不同之处，并对自然主义的来源进行了探讨。小新才疏学浅，虽无力为自然主义下清晰的定义，但亦尝试以理论结合创作的方式，对自然主义小说的一些特征进行分析。

下文即以爱弥尔·左拉（下文简称左拉）的《娜娜》为例，结合左拉本人的理论著作《小说实验论》，从人物塑造和空间叙事两个方面展开讨论，分析自然主义小说的实验特征。

爱弥尔·左拉

一、从遗传性和生理性两个角度看《娜娜》的人物塑造

受贝尔纳实验医学的影响，左拉提出了“实验小说”的理论构想，并创作出了《实验小说论》这部理论著作。在《实验小说论》中，左拉对“实验论小说家”做了这样一个定义：

实验论小说家是接受已被证明的事实的作家，他指出任何社会中已为科学所掌握的诸现象和机理，他只让他个人的情感产生于决定论尚未被确定下来的那些现象，并尽量用观察和实验来检验这个人的感情，这既存的观念。

此处左拉指出了两大要点：一是小说家接受并指出为科学所证实的现象及机理，二是小说的客观性主要通过决定论来达成。结合左拉的代表作《娜娜》，不难发现这两大要点在小说的人物塑造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如遗传性对女主人公娜娜的影响，如生理性对男主人公谬法伯爵的影响。

《娜娜》书籍封面

1. 遗传性对娜娜人物塑造的影响

在小说《娜娜》中，娜娜被剧院经理博尔德纳夫看重，并被捧为《金发爱神》的女主角。娜娜虽然不会演戏也不会唱歌，但却凭借着丰满的身段及魅惑的动作一炮而红。巴黎上流社会的男人们纷纷拜倒在娜娜的石榴裙下，为了满足娜娜无穷尽的欲望，男人们一个个破产乃至丧命。在娜娜生命的黄金时期，巴黎的资产阶级太太们模仿她的打扮，外国人来巴黎都想当她的入幕之宾……

小说中曾这样揭示娜娜的心理：

她实在想把脚狠狠地踢到高高在上、人人惧怕、欺榨民众的王室身上。踢到杜伊勒里宫，这就是她对社会的看法！这是她的报复，是一种遗传性的。无意识的家族仇恨心理。

娜娜插画

值得注意的是，左拉此处所写的“仇恨”主要指的是一种无意识的家族仇恨心理，而非社会现实意义上的仇恨。要不然，娜娜在重新发迹之后首先报复的理应是那个曾被她深爱但却把她扫地出门的丰唐。而导致娜娜疯狂行为的，虽有社会因素的影响，但最主要还是她个人的内在因素。

娜娜首次出场并不是在《娜娜》中，而是在“卢贡—马卡尔系列”的另一部作品《小酒店》中。六岁时娜娜首次出场，此时她已经具有一种无赖气质；到了十五岁时，娜娜已经长得像一只小牛似的丰满，浑身散发肉欲气息。而她祖上四五代都是酒鬼，世代酒精中毒为娜娜种下了疯狂堕落的因子。

《小酒店》

在《娜娜》中，左拉即通过福利什之笔写出了娜娜疯狂堕落的根源：

一个年轻姑娘，出生在一个四五代都是酒鬼的家庭里，贫困和酗酒经过世代长期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女性的神经失调……她变成了自然界中的一种力量，一种起破坏作用的酵素，虽然这种作用并非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却使巴黎在她的两条白皙的大腿中间堕落、解体。

当然，我们并不能否认《小酒店》和《娜娜》中家庭及社会因素对娜娜性格变化产生的影响。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家庭和社会因素只能算是一个诱因，娜娜疯狂堕落的本质还是因为内在的遗传。

2. 生理性对谬法伯爵人物塑造的影响

谬法伯爵出自一个传承超过百年的名门望族，本是皇宫的侍卫长官，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一个禁欲主义者。可是在被娜娜激发了生理性的欲望之后，谬法伯爵渐渐变卖家产，渐渐丧失尊严。最终伯爵被娜娜当成动物，用鞭子抽他，追赶他，狠狠地踢他的屁股，而对这一切伯爵都无动于衷。谬法伯爵从前对宗教的恐惧，最终都变成了对兽性的追求。而这一切的源头，即是被娜娜所激发的生理欲望。

伯爵和娜娜电影形象

在故事开始处，谬法伯爵和岳父舒阿尔侯爵曾以本区赈济所成员的身份去拜访娜娜。当看到娜娜展现自身的风情之时，谬法伯爵的反应是“见此情景，耷拉下眼皮”。但这个“热得如同暖房，闷热又不通风”的房间，加上娜娜这样一尊爱神，却也使得伯爵局促不安。此时伯爵身上的禁欲信念，虽已开始松动，但仍处于上风，因此之后他拒绝了娜娜的邀请。

但是这种蠢蠢欲动的生理欲望，却没能被谬法伯爵压制住。当陪王子再次来到剧院之时，那种浑浊、迷乱的气味以及娜娜本人，终于将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击垮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左拉在描写谬法伯爵的生理感受之时，运用了一种极为现代主义的笔法：

他头一次到奥斯曼大街娜娜家里拜访她时，他头脑中产生的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现在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在他的脚下，他感到化妆室的厚厚的地毯变得软了……他又闻到了这种女人的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这气味变得热乎乎的，浓度好象增加了百倍。

看着镜中的娜娜之时，伯爵亦曾竭力想要移开视线，可是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她的脸庞。当伯爵感到“她那只闭上的眼睛令人春心荡漾，脸上的两只小酒窝仿佛充满了情欲”，此时生理性已经将他的人性淹没了。又因为长期的禁欲，生理性一旦被激发，则再也压制不住。于是伯爵逐渐丧失自我，逐渐被情欲吞噬，而生理性最终变为一种兽性，伯爵也由人变成了动物。

镜中的娜娜

二、《娜娜》中的空间叙事

在《小说实验论》中，左拉曾这样写道：

在我们的小说中，当我们对某种严重的、毒害社会的创伤进行实验时，我们的做法就和实验论医生一样，即竭力设法发现原始而简单的决定论，以便以后能抵达行为所遵循的复杂的决定论。

小说《娜娜》即可视为左拉进行的一场实验，其创伤为骄奢淫逸的生活，其决定论为骄奢淫逸的生活必定导致个人的毁灭及社会的崩溃。正如在做实验的过程中要控制无关变量一样，左拉在创作《娜娜》的过程中，亦采用了较为固定的空间进行叙述。

因此，我们在阅读之时不难发现：每到一个新地方，所有的人基本都会到场，而发生在每个地方的故事往往都会持续十几页甚至数十页。事实上，从空间叙事的角度来看，游艺剧院、奥斯曼街娜娜居所、伯爵公馆、巴黎郊外“藏娇楼”、蒙马特区韦龙街娜娜居所、维里埃大街娜娜公馆、跑马场几个空间的故事，构成了《娜娜》这部小说的主体。

小说的第一个空间，娜娜演出的游艺剧院

1. 郊外“藏娇楼”和蒙马特区韦龙街居所

巴黎郊外的“藏娇楼”和蒙马特区韦龙街居所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的空间，前者展现了娜娜纯洁的少女心性，后者展现了娜娜的妻性。但遗憾的是，受遗传因素及社会因素影响，这两个地方都不是娜娜的归宿。

初次来到“藏娇楼”之时，娜娜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在马车里又跳又叫。这郊外的自然风光深深的吸引住了娜娜，她冒着滂沱的大雨好奇地观看菜园和果园里的一切，在每棵树前面都要停下来看看，在每一棵蔬菜前都要弯下腰来看一下。小说中这样写道：

她真想走遍每条小径，看一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这些正是她过去拖着破旧的女工鞋走在巴黎街道上时所梦寐以求的。

之后少年乔治出现了，娜娜羞涩了，她像是陷入初恋般脸红了。在那样月色美好的夜晚，娜娜像处女一样投进了乔治的怀抱。但遗憾的是，此时的娜娜已不是一个纯洁的少女。这郊外的美丽风光及少年纯洁的爱恋，都没能使娜娜得到救赎。娜娜很快回到了巴黎，这场实验宣告失败。

蒙马特区韦龙街居所是娜娜和丑角演员丰唐的小窝，娜娜曾幻想在这个地方当一个贤妻良母。但是丰唐很快暴露出了他无赖的本质，他不仅花光了娜娜的钱，还对虐待娜娜。娜娜忍受了这一切，但最终还是被扫地出门。这场实验同样是失败的，娜娜也失去了最后的幻想，开始变得疯狂。

2、游艺剧院、伯爵公馆、娜娜公馆、赛马场

游艺剧院、伯爵公馆、娜娜公馆、赛马场等地方是空间集中叙事的重要场所，它们的功用类似于《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家庭花园及《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在这些空间中，侯爵、伯爵、银行家、新闻记者、演员、妓女等社会各界人士齐聚一堂。

游艺剧场是娜娜上演《金发爱神》的地方，亦是谬法伯爵被娜娜完全征服的地方。奥斯曼街居所和维里埃大街娜娜公馆是娜娜不同时期的居所，但它们的功用是一致的。赛马场是一个比剧场和居所更加开放的空间，当娜娜成为场中的主角之时，意味着整个巴黎都陷入了疯狂，或是说娜娜已经征服了巴黎。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伯爵公馆，小说中曾两次重点对它进行叙述。

娜娜居所

初时的伯爵公馆是一个阴森而古老的地方，它象征着谬法家族的历史及教条。小说中曾这样描写道：

这间阴森森的客厅，隐隐地散发出一股教堂般的气息，这就足以表明她（伯爵夫人）是一直屈服于什么样的铁腕人物，一直过着怎样的呆板生活。在这座阴暗而潮湿的古老住宅里，她没有亲自安排任何陈设，一切都由缪法作主。他用他虔诚的教育。他的忏悔和斋戒统治着这里。

小说的结尾部分再次对公馆进行了描写，此时谬法已成为臣服在娜娜裙下的一只动物，伯爵夫人则走上了偷情的道路，而公馆则被穷奢极欲地布置得焕然一新。但是来这个地方的人，有大名鼎鼎之士，也有声名狼藉之徒，他们的共同兴趣就是尽情享乐。初次在伯爵公馆之时，大家讨论的是关于俾斯麦的话题，而这一次却响起了《金发爱神》中的华尔兹乐曲。小说中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