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被流放于西伯利亚品味苦役生活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写道：“历史道路不是涅瓦大街上的人行道，它完全是在田野中前进的，有时穿过尘埃，有时穿过泥泞，有时横渡沼泽，有时行经丛林。”

尽管不是十分贴切，但网络电影的进程亦是如此。

从草莽之中蓬勃而发的网络电影市场肇始于2014年，与网络时代相互成就。娱影君一直试图通过大数据透视网络电影市场，然而，仅仅借助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去了解整个新兴市场，似乎总显得有些偏颇。

近日，娱影君走访了那些网络电影的行业人们，他们之中有定义市场高度的决策者，也有努力挣扎的被淘汰者；有对市场清醒认识的入局者，也有全无野心的乱入者……我们试图从“人”的角度去勾勒网络电影市场的粗略样貌，道出其中的毒药与蜜糖、新事物中的旧规则，以及苦楚与机遇。

毒药与蜜糖

南哥（化名）那份网大导演的工作只持续了两三年。在2014年，爱奇艺提出“网络大电影”这个概念的时候，南哥是最早的一批涉足者。最辉煌的是在2015年，他的网大以7万块钱的成本获得了两三百万的回报。可惜，这样疯狂的盈利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美好的数字和记忆：南哥是公司的签约导演，拿的只是死工资，没有分成。

和当时几乎所有网大从业者一样，他凭借直觉用情色、悬疑这些最能刺激观众的题材，在缺乏监管的蓝海市场里尽力收割观众。这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商业模式和已经消失的彩铃一样清晰而稳定：电影在所有视频网站上线，按点击量进行分账。只要不被下架，每天有人看，就能保证每天都有现金入账。也就是说，只要有片子，就能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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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色题材网络电影）

赚钱是南哥入行的最基本动力。他家境贫穷，没能考上大学，做导演之前也从未学过相关知识，来北京是为了寻找机会。他的第一部电影只用了3000块钱，全部是自己出资，疯狂的成本压缩和极快的拍摄周期成了他的标志：机器是借来的5d，演员按天数结账，最廉价的密室场景，就算加上演员拍摄团队也只有7个人。

这部电影成了他的敲门砖。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找上他，最后南哥选择签约了一家公司，当起了专职导演，工资有近2000元，拍戏另外算钱。对于此前没有任何资本和机会的他来说，专职导演意味着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公司还给他提供住处：一个经过改装的摄影棚。后来南哥还找到了一个做演员的女朋友。

除了赚钱，南哥对电影也是有信仰的。他喜欢在自己的社交软件上评价电影——只评价那些好的作品。每次拿到剧本他都亲自修改，尽管知道自己拍的电影不入流，但还是想在能力所及的基础上做到最好。

2016年以前，网大给南哥这样的草根导演带来的都是好消息：工作、金钱、机会、梦想、自信。

但全新的蓝海市场、零门槛只是短暂存在的假象，政策在不断收紧，无数的资本涌入网大，传统院线的从业者开始布局……网大市场开始快速发展，想要在市场立足意味着永远不能落后。南哥明白，落后于市场是致命的蔽障：就像落海者的血，一旦被鲨鱼闻到，便无从躲避，可他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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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不断收紧）

2016年夏天，随着产业升级，南哥发现找自己拍戏的人越来越少。他知道自己拍的东西拿不上台面，以往的自信也都建立在电影的回报率之上，但现在，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这让他很焦虑。

陷入困境的南哥开始怀疑自己：他不止一次地向朋友表示，自己这样的草根导演很难被认可，想换个工作回老家当老师。在和其他专业影视人的饭局上也是寡言少语，丝毫不提及自己的作品。

他也不想看到自己就这样沉沦，于是再次自掏腰包，花了五千块钱试着拍了一部网大。这个时候他选择的题材已经不是情色悬疑类，而是讲究意境的武侠片。一方面是由于政策规制，另一方面，南哥想拍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结果自然是没有成功，虽然不至于亏本，但他清楚明白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南哥在网大已经做不下去了。

2017年他下定决心回老家，临行前和朋友说了这样一句话：“网络电影把我淘汰了。”

但对于造梦师影业的老板张涛来说，他没有在潮水的方向中迷失。

拍网大之前，他的身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制片人。和院线电影从业者早期不屑于打量网络电影不同，他早就下定决心要在网络世界大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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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张涛）

他说：“我当时发现，互联网的受众就像被盖了一层窗户纸一样——只要用指头轻轻地一戳，观众就能涌出来。”

2015年他的作品《道士出山》上线，半年票房收入就达到了2400万元，而这部电影的成本仅为28万。从那时起，张涛开始了他的网络电影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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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他的每一部网络电影，无论投资大小，都能保证100%盈利。2017年他导演的《超自然事件之坠龙事件》投资1000万，仅仅5天就收回了成本，一个月分账票房达到了1761万，分账金额超过83.5%的国产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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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张涛的成功不是轻易得来的，也不是运气使然。当市场风向快速转变，只有站在潮水的前端才不至于落后。而对张涛来说，风险把控，是他开始每一个拍摄计划之前必须要做的工作。

“在做一个项目之前的一个星期，我一定要把所有因素考虑好，包括现场调度、风险把控等等。”

能力、努力，加上一点点运气，春风得意的他靠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完成了制片人、导演、老板的三级跳。流淌着蜜糖的网大市场成就了他，也让他获得了执掌投资过亿的传统院线电影的机会。

但他选择了拒绝。除了觉得“对不起互联网”之外，他拒绝的原因还有有一点：他要求更高的观众覆盖，他想让自己的电影被更多人看到。无疑，网络电影在这方面有着院线难以匹敌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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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他的造梦师影业计划要拍一部玄幻题材的网剧，投资是三千万。他对前景保持乐观：“我的要求是起码翻倍的利润。”

新事物中的旧规则

没看过网络电影、没看过《釜山行》、没看过漫画《末世人间道》。

2017年5月，在美国生活了20多年的青年导演王天尉（sky wang）在邮件中看到《末世人间道》项目后，立刻从当时所在的度假地回到了位于洛杉矶的住所，收拾完行李后又坐上了飞往中国北京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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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王天尉）

《末世人间道》并不是王天尉在美期间收到的第一次来自中国影视项目团队的邀请，他曾收到过很多。为什么在这么多项目中选择了《末世人间道》？ “我在《末世人间道》中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王天尉这样说。

在王天尉回国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接拍的《末世人间道》是一部网络电影，也更不知道网络电影究竟是什么。他本人第一次听到这个概念，就是在《末世人间道》的项目讨论会上。

“类似netflix（网飞）上播出的独立制作电影”，是他对“网络电影”的初步印象。他本人之前也并未观看过这类作品。

在国内的项目讨论会上，多次听到“网络电影”的名字后，王天尉萌生了看一看网大的想法。但是，这一想法被项目组的其他小伙伴们拒绝了。“不用了解前六分钟、不用了解网络电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拍摄就行。”是小伙伴们对他最常说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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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团队成员信任下，王天尉运用自身所学的专业技法，按照影视拍摄的“旧规则”完成了《末世人间道》的拍摄，并将素材带回美国进行剪辑、音效制作等。最终，经历多次改档，2018年1月19日该片正式在爱奇艺上线播出。

影片制作完成后，王天尉才在朋友们的介绍下，更详细地了解了国内网络电影市场，以及其与传统影视的不同之处。比如网络电影有三个要素：前六分钟要精彩（观众必须看满前六分钟，片方才能够获得一个播放分账，很多制作方会将重点内容在此时间段内播出）、海报要抢眼、片名要吸睛，以及影片要有“网感”等。但是，尽管知道了这些“诀窍”，王天尉还是很“轴”的继续按照旧规则进行制作。影片上线后，该片的豆瓣评分一度达到了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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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电影中其实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就像不这么‘网大’的《末世人间道》也获得了观众的认可。”王天尉说。

对于网络电影《青衣玉罗》的制片人徐文来说，从商务合作转行成为一名网络电影制片人，也算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早几年，徐文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影视项目的商务合作。2014年，网大刚被提出、网剧刚被称作“元年”，彼时，市场中的主流影视项目依然还是围绕电视剧和院线电影的。

网剧《匆匆那年》让徐文开始更多地关注网络影视。随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徐文接触到了网络电影《再见美人鱼》，“当时这个项目还在初期筹备阶段，但真的也算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网络电影，发现还有这么一种新的玩法。”对“做什么工作”感到迷茫的徐文，在朋友的怂恿下，产生了当一名制片人的想法。

2017年，徐文终于来到了现在的公司，成为了自己想做的制片人，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网络电影项目——《青衣玉罗》。

虽然在此前的工作中，徐文并未接触过制片人的详细工作。但是，传统影视行业沉淀下的经验内化在徐文的行事法则中，常年与影视项目打交道的徐文也大概清楚制片人主要需要做什么。虽然网大是新事物，但是一切还是要按旧规则来。如按照统筹单上的事务一件一件完成，管理协调好各工种部门之间的工作，确保工作人员的安全、饮食、休息等等。这些都是徐文在跟组过程中每天的工作list。

不过，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化。在外拍摄过程中，作为整组工作人员“大管家”的制片人会面临更多的突发状况。《青衣玉罗》这次取景主要是在河北的一个农村，拍摄周期为10天。

谈到在剧组中让人影响深刻的事，徐文表示：“每餐都加‘蛋白质’应该算是一件吧。”整个剧组吃的都是当地村民提供的大锅饭，饭菜做好后，等到剧组收工过来吃时，经常会有虫子掉进饭里。大家开着玩笑夹出这些虫子，继续吃饭也成为休息时间的一项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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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在剧组）

此外，夜晚在村民家取景拍摄时，难免有一些村民想要临时加价，那时候就得和村长、村民都好好谈谈。在剧组十多天的磨练中，急性子的徐文完全的变成了“慢性子”。不管在剧组出现什么情况，作为剧组大管家的制片人都要先稳住场面、解决问题。

徐文讲到，“做制片其实都是一样的，坚持最重要。”

苦楚与机遇

网络电影的拍摄周期在传统电影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一周到半个月的外景拍摄，三个月到半年上线。极快的拍摄节奏不一定会摧毁电影的质量，但一定会给已经就艰苦的拍摄环境雪上加霜。

92年出生的郑拓疆就在吃着这些苦头。郑拓疆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的编导专业，因为在校期间拍摄广告，让他有机会接触到了网大。从《大内密探王二狗》到《我的老婆未成年4》，郑拓疆已经出演了多部网络电影中男一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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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正值北京最寒冷的季节，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加上呼啸的寒风，室外即使是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会感到刺骨的寒意。

此时，担任主演的郑拓疆正在北京拍摄《我的老婆未成年4》中夏天的戏份。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一场雨戏，“当洒水车的水第一下浇到头上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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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户外拍摄场景）

除了冬天拍夏天的戏，夏天拍冬天的戏也是常事。“夏天的横店地表温度基本都在45度以上，衣服经常被汗水浸透。”

“网大的投资不是很大，特点就是周期短、拍摄任务重嘛，所以也没办法。再加上抢天光，没有办法为演员准备雨戏装备或比较到位的保护措施，就是生淋。淋完可能还得急着准备下一场戏的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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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尼泊尔拍摄期间由于车辆不够，男性只能全部坐在车顶）

睡眠不足也是需要面临的常态，“不只是我，从导演到场务兄弟，大家的睡眠时间都很少。”为了保持精神和活力，郑拓疆经常给自己打鸡血，实在没有状态的时候，他就休息一下，喝一点咖啡或者听一首快节奏的歌曲，第一时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疲惫是会相互传染的，一个人顶不住了就喝咖啡或红牛，接着就又会有第二个人。所以我尽量不影响大家，每天保持一个乐观兴奋的状态。”

吃苦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在其中能看到未来的曙光也是另一种幸福。这样朴素的想法在群众演员中最为常见。网络电影像是那一块开山石，尽管难以像郑拓疆一样做到男主角，但唐斌也终于得以摆脱替身演员的境地。

唐斌不是科班出身，他是一名退伍军人，退伍时23岁。他想当演员，于是来到横店漂了半年。这是一个苦差事，因为很多戏的拍摄都会超时，他经常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而且还没有周末，因为如果选择休息的话就没有钱赚了。

不过，让一个人崩溃的，往往不是当前所处的困境，而是未来毫无出人头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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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演员的处境）

唐斌每天都规律性地去跑不同的剧组，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出演带台词角色。一次偶然的机会，身形酷似窦骁的他决定转型做替身演员，这给他带来了远高于群众演员的回报。可对于他来说，做替身比做群众演员更痛苦——因为他是身替，这意味着大荧幕上的他永远只有一个背影，根本没有机会露脸。

直到一次和朋友的聊天后，唐斌发现了新的方向。有人对他说，你可以去试试网大剧组，说不定会被选上。

于是，他离开横店，去了北京有名的剧组聚集地——飘home酒店，向几个网大剧组投递了资料，也当场试了戏，副导演觉得他不错。没想到过两天后，真的有副导演给他打电话，邀请他在网络电影里出演男三、男四的戏。

梦想照进现实之后，唐斌选择紧紧抓住这次机会。后来他也陆陆续续接到了几部网大的配角。他说，与电视剧、院线电影相比，在网大市场当演员，更能够找到存在感。

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大量的机遇不仅惠及演员，也给其他领域的年轻人带来了一线曙光。

北京时间凌晨三点，音乐编辑小红的眼睛还紧紧盯着屏幕，她的神经一丝都没有放松。小红正在为公司刚接手的一部网络电影项目做音乐编辑工作。

她的工作内容是将公司制作好的音乐、音效剪辑贴合到电影画面中，使声音和画面完美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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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的工作环境）

“现在公司处于事业上升期，接的活也比较多。活多的时候，每天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是常态，我每天会连续工作十小时以上，但是我非常喜欢现在的工作。”作品上线后，小红会专门去看粉丝的留言，当有人注意到配乐，询问bgm是什么曲子时，“我会感觉到自己的工作是非常有价值的。”

小红本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音乐与录音艺术学院，现在她是学校全日制在读研究生。即使是像她这样专业院校的学生，在毕业时要想直接进入院线电影音乐制作团队也是很困难的。“网大为作曲家提供了机会，我觉得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能养活自己，已经非常幸福了。”

同样，新手编剧李晨曦（化名）正在努力的找关于魔幻的素材故事和灵感，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月内就可以提交给公司，如果故事完整有创意、吸引人就会被公司拿去拍摄，而这也就是他的网大处女作。

网络电影曾被贴过很多标签：low、低俗、骗钱、山寨……但对于很多网络电影从业者来说，这是一份承载梦想和希望的职业。网大当然还存在很多问题，但它也一直在前进。

网大人们可能只是在某个机缘之下选择了网大，但它已经切切实实地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许某一时刻，会给他们的人生常态带来一些不同的变化。而网络电影本身也将在这些变化的推动中，继续向前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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