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清明节，一早给父亲扫完墓，内心突然感到有千言万语，想写点什么。
在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遥远模糊的概念。因为父亲是空军，常年在湖南长沙空军基地工作，要两三年才能回京探亲一次，所以我的日常生活中只有母亲、姐姐和哥哥。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他每次回来时给我带湖南麻糖和柑桔,很好吃。然后就是他用满脸的胡子蹭我的脸，扎得我很痛，但他却很高兴。再后来，76年唐山大地震，北京受影响很大，姐姐、哥哥当时已经上学没办法，妈妈就把我送到长沙和父亲一起生活。父亲工作很忙，晚上也经常上班，经常把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我当时七岁，在北京平常习惯和哥哥睡在一屋，现在突然剩下自己，经常感到非常害怕。有一天晚上，我自己出去找他，结果走丢了。因为我们是住在部队大院，大家基本上都认识父亲，一位父亲的同志看到在路边哭泣的我，把我带到了父亲办公室。父亲见到我，假装生气地说“又害怕了？男子汉这么胆小？！你看周围都是解放军叔叔在站岗，坏人是不敢来咱们这的。”说完把我拉进怀里，又用他满脸的胡子蹭我的脸。从此以后，我不再害怕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了，因为我知道外面有拿枪的解放军叔叔在为我站岗。
一年以后，地震的恐惧逐渐消除了，母亲就把我接回北京上学。到82年父亲转业回到北京工作时，我已经上六年级了。当时我刚看完《高山下的花环》，每次缠着他问自卫反击战的故事时，他总是说“都过去了，不说了”，脸上总是一份沧桑之感。唯一一次例外是我的班主任知道父亲刚参加完对越自卫反击战，就亲自跑到家里请父亲去学校做报告。父亲看到我当时期待的样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做报告那天，学校操场黑压压地座满两千多师生，我别提多神气了。父亲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佩带着一大排奖章，甚至把他参加抗美援朝时发的奖章都带来了，就象《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面的主人公！在那个时代，学生对军人都充满崇拜，对战争都充满好奇。父亲本不善言辞，但这次精心准备了几十页讲稿，猫耳洞、谅山、尖刀连、无名高地这些当年耳熟能详的名词让下面的师生听的如醉如痴。当父亲讲完站起身再次给师生行军礼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我简直就是醉了，仿佛自己就是个战斗英雄。象大部分同龄人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父亲越来越疏远。由于在部队工作三十多年，父亲转业到地方后看不惯当时社会上请客送礼、玩事不恭的社会风气，脾气越来越坏。我当时比较贪玩，每天放学不回家就出去踢球，学习成绩一度到了班里倒数几名。记得上初三时，有一次踢完球满头大汗回家，迎接我的是父亲一痛乱揍，母亲怎么拦也拦不住。最后父亲对我大吼：“你这个小兔崽仔，再这么下去，一辈子就彻底完蛋了！”我从这天起不再踢球，但也不再和父亲说一句话。就这样将近一年时间，我居然没有和他再说一句话。父亲看我开始用功学习，经常给我做碗鸡蛋羹或者买我最爱吃的冰棍儿放在我桌旁，不说话就走，我也从不说话就吃。我当时想，我已经长大了，我一定考上一个好学校，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笨蛋！母亲找我几次说我，让我叫父亲，我没听，这大概就是青春期反叛吧。当我拿到北京市重点中学十五中的录取通知书时，母亲高兴地掉下泪，父亲脸上乐开了花，我也时隔一年第一次叫了声“爸”，他当天晚上喝得不醒人事。
94年，我被公司派往法国工作。临行前，母亲泪流满面地千叮咛万嘱咐，父亲站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到法国后，我分外想念亲人。当时还没有网络，联系只能靠写信和打电话。我们常驻人员一般都是周末夜里打电话，因为那时价格最便宜。一般情况下都是母亲接电话，象全世界母亲一样她总是问这问那叮嘱个没完，经常听到父亲在旁边唠叨别浪费电话费。每次母亲让他说话，他总是不说就挂了。后来姐姐给我从国内打过几次电话，总说父亲在家里总唠叨我，提醒我以后通电话时和他说几句话，但以后每次和家里通电话时他仍然不讲话。有一次接到一封家信，是父亲写的，很厚，足足七八页，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我写信。信中写到，他小时候象我一样很贪玩。由于家庭富有，爷爷给他安排在当时北京最好的中学——文汇学校（现北京二十六中）读书。他也喜欢踢球，结果影响了学习成绩。1951年1月，爷爷又因为他踢球打他，他一气之下就报名参军加入了新中国刚刚成立的空军，并立即参加了抗美援朝的诸多战役。由于空军需要许多知识，他非常后悔当初没有听爷爷的话好好读书，在后来的工作中拼命学习。当年他看到我因为踢球耽误学习，怕我重蹈他的覆辙，所以狠狠打了我。看到我从此不理他，他心理非常难过后悔，但后来看到我学有所成又感到非常欣慰。他第一次承认很想我，希望以后我们能成为朋友，叫不叫他爸爸无所谓。看完那封信，我整整哭了一下午，并连夜给他回了一封信。
回国后不久，我又开始在山东工作多年。加之我已组建了家庭，妻子和儿子单独居住，所以我和父亲见面沟通又变得少的可怜了。即使见面在一起，我又感到好像和他没有什么可说的。直到两年前，父亲被查出下肢动脉阻塞，医生说除了截肢没有任何办法了。我们全家商议，并征求父亲意见，都不同意截肢。在最后的半年里，他的脚开始变黑，脚趾烂掉。每次我帮他洗脚抹药时，我看着都觉得疼，但他始终没有哼哼一声。半年后，父亲离开了我们。
回首父亲这一生，他参加了新中国成立后最惨烈的两次战争----抗美援朝和自卫反击，但每当有亲朋好友问到战争场面时，他总是那句话“都过去了，不说了吧”。现如今，我开始明白了他之所以不愿意提及战争，可能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太多的残肢断臂的血腥场面，他不愿回首更不愿提及战争的残酷场面。尽管他得过很多军功章，但这些奖章如果和他战友的鲜血和生命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如今父亲虽然走了，但他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一位英雄，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英雄！我想对远在天堂的父亲说一句我这辈子一直想说而从没说出口的话：老爸，我爱你。
